加贺清光

12

 

袁浩坐在座位上。飞机已经升至3500米高空，座椅放下来，他还是睡不着，甚至开始轻微的犯恶心。他不敢睁眼，努力让自己忘掉此刻的海拔高度。

这个症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现过了，自从他第一次去季白家里之后。从上海到霖市原本有动车，那人知道他恐高，却没有顺他的意思，反倒更加执意要飞过来。

“你现在就是想太多了，担心这担心那，所以茶不思饭不想的，一脸宿便样。”季白一针见血，没理会他吃人的表情。“去坐飞机。只有出现更加让你感到恐惧的事情，你才会忘掉现在的烦恼。相信我，在飞机上你反而会冷静下来。”

“……歪理。”

季白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诶，我说，你到底在怕什么？”

“嗯？”袁浩抬头。他蹙起眉头。

我怕什么？怕你家人不接受。怕你即将迎来的未知的惩罚。怕我们以后的走向。

 

“有我在，你到底有什么好怕的？”季白嘲笑他，“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婆妈的人喔？”

袁浩眨眨眼。

 

十秒钟以后。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他笑笑，“你订票吧。”

 

反正他们现下是在一起的。这就够了。

 

 

起飞初半个小时袁浩觉得还好。季白在旁边闭目养神，但袁浩知道他在注意观察自己这边的动静。他绷紧神经，努力不让那人察觉出自己些微的不自在。屏息凝神坚持了十几分钟，倒是他自己先累了，闭上眼睛也学着那人的样子睡觉。

中途季白解开安全带去上厕所。袁浩有一瞬间轻微的惶恐，他努力想忽视掉这种负面情绪的萌芽，把注意力集中到尚未成型的睡意上来。紧接着飞机震动了一下。

桌板上的一次性纸杯倒了，果汁洒在裤子上。手边没有纸巾，袁浩轻骂一声。

飞机在乱流中颠簸的越发厉害。乘务员在广播里提醒大家不要随意走动，以免危险。

袁浩的脸色苍白他感到胃在翻滚，眼皮睁不开也眨不动。周遭空气被一下子抽光了似的，呼吸都困难。他感到浑身在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心脏要跳出喉咙似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先生，请您不要随意走动、先生！”

空姐的叫声把他拉回现实。他手脚凝固了一样动弹不得，但眼神突然重新聚焦。

季白的脸近在咫尺，粗重的呼吸喷在他脸上。男人小心的握着他的手，满脸焦急：“你怎么样？”

袁浩想摇头，却发现没有力气。拼尽全力的，他艰难的挤出一个微笑。

飞机又剧烈的颤抖了一下。季白没站稳，跌到他身上。袁浩的身上都是果汁，两个人同时变得很狼狈。

这下袁浩是真的笑出来：“你来的真及时……”嗓音难听的不像他自己，他清了清喉咙好像也没什么用：“现在我一点是都不怕啦。”

季白爬起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扣好安全带。期间他一直拉着袁浩的手不放开。听到这句，他抬起头，眉心拧在一起几乎打成结。

“看来是我错了。”他目光微移，似乎在思索着，“可能，自始至终不知道自己真正怕的是什么的那个人，其实是我吧。”

刑警低下头，目光落到两人交缠着的手指上。

“不过现在知道了。”

 

 *

回忆戛然而止。袁浩睁开眼睛。

方才的不适已经退去。他打开遮光板，窗外的光线一下子倾泻而入。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巨大的机翼。云海像是静止不动，但又实实在在的一直往后退。这样看去根本感觉不到此刻的海拔，只有无边无际的蓝白相间的天空，反倒给他一种安抚的力量。

他突然就明白了那次季白的心情——在对失去伴侣的巨大恐慌面前，高度带来的害怕，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

那个人现在已经成了他的恐惧来源。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能击溃他了。

还真怀念从前不敢坐飞机的时候啊。云层上方的光亮刺激得他睁不开眼睛。袁浩用干燥的手掌抹了一把脸。放下来的时候，掌心一片温热。

 

*

下了飞机。他在接机口看到上次一张似曾相识的身影。

许诩这几天一直浑浑噩噩的。这是她第一次到这么远的地方出任务，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目睹各种凶杀厮斗。季白带着一身血从船上直接跳下去的那幕给她的冲击过大，她回来之后情绪明显受到严重影响。队里已经不敢给她分配高强度的工作。

在刑警队无所事事，又不敢去医院守着，生怕听到重症监护室传来让她崩溃的消息。原本自己是心理专业出身，现在反倒急需别的什么东西来给自己排解。赵寒看在眼里，今天把她叫去，给她派了个不算任务的任务——去机场接一名重伤刑警家属。

她原本还没猜到是谁。结果甫一看见袁浩，脸上表情就开始松动。

“对不起……”她捣着嘴弯下腰，“如果我早点赶到、如果我能早点看到他撒下的那些标记……”

那些噩梦般的景象似是一瞬间又被冲刷到眼前。女孩子低下头，肩膀耸动，死死咬着嘴唇。机场人流攒动，她几乎要绷不住。

“不是你的错。”袁浩伸手想扶她，她却卯足了劲不肯抬头。

“好了。”袁浩掏出纸巾，蹲下来递到她面前，“我知道没什么能阻挡一名刑警的自责只是，”他顿了顿，有些艰难的把话问完，“你能告诉我，后来到底怎么样了吗？”

许诩努力停下抽噎，但说话时还小小的抽着气。“他没事……目前看来是。”

“赵琅叔叔冒死跟着跳下去捞他……我们抓到了黄金蟒，赵晓鲁自杀了，费了一番功夫才活捉了珀。师傅断了三根肋骨，大量失血，赵叔叔把他背上岸的时候整个人几乎已经凉透了。”许诩声音又开始明显的颤抖，大滴眼泪从脸颊上滚落，面前的地面蓄起了小小的水泊。“我们用了最快的速度采取紧急措施……医生说晚来五分钟，人就没了。但即使这样，他也、他到现在也还没醒……”

许诩蹲下去抱着双膝，忍不住的崩溃。袁浩沉默着，良久才慢慢起身。

他有一点头晕，站着定了一会儿神，然后拍拍女孩子的头。他跟季白差不多高，从许诩的角度看过去，甚至错觉还是师傅在缅甸稍稍不那么严肃时候、拍她脑袋帮助她放松神经的样子。

 

“别哭了。”袁浩安慰她，“那个人命大，舍不得轻易让我们掉眼泪的。”

况且，他在心里补充。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季白一定都不想看到别人为他伤心的样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