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贺清光

千指大人的名字是昨天看到有人私信问官方来的，直接拿来用了。

写到一半发现理不清时间线了……就，凑合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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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夏音乐学院附中的多功能大楼建的恢宏大气，或者说，恢宏正经到有点刻板，后院却是小家碧玉古色古香。从排练厅出来，穿过一条幽长森冷的走廊，顺承下去的是另一条曲径通幽的葡萄架搭成的长廊。正是九月初，恰逢葡萄架开花的时候，视线所及之处的青绿色的花芯抱团，有一搭没一搭都慢慢抬了头，风一过，有讲不大出的沁人的香气。

郑有恩平时没有等人的习惯，今天校交响乐队排练结束的早，她出来时这条长廊还没什么人。有恩走了几步，看花开动人，突然就犯了懒，把琴靠一边，在架子下默默站了会儿。风过无声，花香撩人，时间好像被按下暂停键。待王如瞳走近的身影在架子另一头隐约可见，这凝滞才有了波澜。

那场在高中届可谓旷世传奇的斗琴传奇才过去两个礼拜不久，她们的生活却因为高三升学考而迅速回归正轨趋于俗套的平静。演奏会以后，千指大人的名声算是彻底打出去了，上了两次微博热搜，还被当地媒体神乎其神地吹嘘追捧。王如瞳本人看上去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她惯戴一顶中性假发，松松垮垮套着民乐专业的校服。不跟舍友陈惊一起混的时候，她大都独来独往，走路无声，步伐却有压迫人的气势。这人步态有点她那架琴的意思，步子踏出去宛若摁下的琴弦，抬起时自身巍然不动，徒留周遭琴音颤颤。

有恩站着不动，看这人步步似琴音，那场静谧在她身后泛起圈圈涟漪，随后恢复到寂静无声。

 

千指大人没出名之前，王如瞳在中夏已经算半个名人。正面或负面的原因都有，跟有恩却鲜有交际。在这之前，她跟这个人近距离的接触，只有三次。

第一次是两年前新生报到。学校重洋轻汉，报到处却没法分开。顶晒的八月中旬，新生像蜂巢一样挤在狭小的窗口前排队领军训服。有恩天生体寒，这个天却也出了一层薄汗挂在鼻尖。前面的短发女生勾着头，举着报名表当扇子，回头看她面色薄红眉头紧皱，顺手给她也借了点风。

这是有点微妙的善意，说不上来对方手上加重的几分力道和送来的这点凉意是不是为她。有恩觉得直接开口说谢谢未免唐突，一声不吭又过意不去，就趁短发回头的时候微微报以一笑。女生微微一愣，神色不变，什么也没说。

有恩没有介意，倒是多了一个新发现——短发女孩似乎戴的是假发，额头边角露了一点点黑色的发际线。这么热的天，想必不太好受。有恩心下惊讶，对她随手不经意的善良又多了一点感激。

第二次的经历不甚愉快。西洋乐有几个女生，跟有恩素来交好，日常排挤民乐也习惯了抱团。有恩对民乐的嗤之以鼻是骨子里的，若不是那天刚好要路过民乐教室去二楼呈交乐团下次演出的人员名单，她都不会来这片区域。民乐走廊充满了她不熟悉的古朴气息，以及生人不友好的神色，因而在某个教室门口看到几个穿着西洋服装的女生，她如释重负，赶紧上前叫住了她们。

那几个人却一脸受挫的样子，有气出不来，问也含糊其辞嘟嘟囔囔。她再三询问，其中一个见这是自家的首席，才松了口。有恩反复确认了三四遍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们惯常来民乐教室碰瓷，挑那个有些交际问题、最好欺负的樱仔下手。平常都是寻个乐子，把小姑娘挤兑得差不多了就回来，今天碰巧扬琴的陈惊路过，非但阻挠她们不说，还拿她们的琴弓作为筹码各种要挟羞辱。几个人碰了壁自觉丢脸，这才一脸菜色，连话都组织不全。

“最后那个王如瞳还跑进来，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她们的人手段下作，她还要来找我们的茬！仗着她们那边有男生惯会欺负人的！”几个人越说越气，连首席的脸色变化都没有觉察。

直到好不容易抢回来的琴弦一下子又被夺走，她们才惊醒般回过神。

郑有恩面如寒霜，声音也是冰冻过的：“先行挑事，率先找茬，三个欺负一个，被人打击回来，还好意思说人下作——丢的是西洋乐的脸。这样的心怀姿态未免太难看了点，上了舞台也只有被人笑话的份。琴弓我没收一个礼拜，你们三个，禁演一个星期，这次的演出名单里，没有你们。”

她撂下狠话，不理还呆若木鸡的三个人，转身就走。回头发现方才谈论的主角们就在身后不远处——如瞳扶着樱仔，后面跟着那两个小跟班，定定看着她。有恩觉得面上无光，又不能在民乐这里失了自家人气势，只好带点凶悍地瞪回去。

她那时没有注意到，如瞳看向她的眼神是没有杀意的——一个月后，王如瞳在全校大会上站到椅子上，居高临下对着校长发出控诉，她才感受到这种对比。如瞳要是想对付一个人，浑身都是杀伐之利，整个人宛如寒剑出鞘，字字句句连带毛孔眉尾都渗着刀气。可是当时，如瞳对她没有丝毫的不快，即便两人阵营分明对立。可能也是因为神经在后面大呼小叫的作用：“原来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也是会讲道理的！原来学西洋乐的人也会讲道理！”

 

第三次就是那场著名的尬琴斗。对面如瞳出来打头阵，乱斗开始后却没有古筝什么事。但千指大人眼里带刀，眉心指尖透着寒，隔着铁栅栏要把人生吞活剥了似的凶悍。有恩坐在前排，肩顶提琴十指飞快。野蜂飞舞节奏出了名的鬼畜急促，她每回拉都血脉贲张燃魂燥热，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在如瞳吃人般的眼神下，脚底心都透着阵阵凉。

不弹琴的时候，如瞳的十指就在筝琴边缘痉挛似的打拍子。西洋乐中间断了一截，有恩试了几次想跟上唢呐的调都失败了。她脑内空白，目光锁定在如瞳飞速的指尖上。有一瞬她希望她就是那张原本自己从不放在眼里的筝，能在这人的手底下爆发出最强烈的战斗力，和永恒的生气。

这样的感觉对有恩来说很难得，几近于一种精神上的溃败。她从小到大很少经历过失败，是以印象尤为深刻。奇怪的是，后来这段传奇在城市里被不停的传颂、夸张、美化，也不少次有人当面跟她求证过。有恩觉得很恍惚，她对那次斗琴的印象，没有棋逢对手的痛快，没有马失前蹄的不甘，她只能记得那个人的指尖——带着她空白的脑子起起伏伏飞快跳动，像一首现场谱写的战歌。

 

这是她对王如瞳印象最深的三次接触。其实不那么严苛定义的话，应该还有一次。

有恩家离学校不远，坐车十分钟，却隔着整整一个阶级。她家坐落在城市东北角，最富庶那片别墅区，打小受西式教育。郑家老头子喜静，父亲在家的时候，有恩只扒谱，或者拉一些熟悉的曲目，不敢搞难度高的练习曲，生怕蹦出一两个不和谐扰了这片清净。上周末晚上父亲没有出门，吃过晚饭，问女儿能不能拉两首给他助助兴。

有恩不置可否——小提琴再高雅，进了世俗人家，不过是个瞧热闹用的花瓶。她拉了两首耳熟能详的，又接了一支炫技的《无穷动》，意在告诉老爷子自己有好好练习，出门随时能给他长脸。爸爸双手交叉，闭着眼睛边听边点头，三曲结束，才慢慢睁开眼睛。他拍拍身边沙发的空位，示意有恩过来坐。

“最近心里有什么事吗？”

有恩惊讶，第一反应是摇头——她不知老人家何出此言，但下一秒又犹豫，改成了不确定的点头。

“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事。”

“心里烦，但不知道为什么烦。”爸爸给她总结，边说边笑。

这个笑有点恼人，好像没有严肃对待她的话。有恩心里不舒服，拎着琴就要上楼。想一想又停下。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有事？”

爸爸还是笑，这个笑里带了点得意，没有刚刚那么讨嫌了。“你拉琴有个风格——自我中心，不急不缓但从不等人。刚刚你明显有犹豫，比从前急躁了很多。我猜你是想表达什么，但找不到出口，这我帮不了你，得自己慢慢摸索。”

有恩沉着脸。半晌，她将琴装进琴盒，收拾书包要走。

“去哪？”

“去学校。今晚住宿舍，不回来了。”

“这么晚了，你带着琴……我不担心你，但你琴可贵。”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说话还喜欢逗人。

“那你送我。”

 

传说归传说，现实总没有电影里那么美好。演奏会过后，校方对于民乐给了一定的重视：譬如拆除了铁栅栏，重建了民乐团，恢复了民乐招生等等。但大趋势一时仍难以改变，交响乐团占了排练厅大多数时间段，陈惊的那个乐队想要排练，仍然得等到九点以后。

有恩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听听这个传奇的乐队。她九点钟出了门，排练厅的灯已经熄了，这才想起来今天周末，怕是神经们也需要休息。她说不上来什么感受，甚至有些沮丧，就要回去。

筝声是这个时候响起的。

曲子很简单，没有多少技巧，但很能上台面。一开始有恩几乎不能确定弹筝的人是谁——太简单太朴素，不像那个人的风格；在夏末的夜晚弹渔舟唱晚，也不符合此刻的情境。驻足不过半分钟她就不再有这样的怀疑了，难度系数中等的曲目其实最考验人。王如瞳是个孤绝高傲却惯会自得其乐的人，这样简单的曲调，一般人只能弹出夕阳西下，有恩却听到了渔船归家碧波万顷。

有恩在窗前听了会儿，摸到隔壁的练习室，拿了把教学用的提琴，跟了进去。这也不是她的风格，她不喜欢用别人的琴，也不喜欢附和别人的节奏。可是那个晚上，她觉得有求要诉，有曲要歌。她早把老爷子说的话忘在九霄云外，却不自觉抛掉急躁，放慢拍子跟着那人走——筝声自始至终都没有犹豫停顿，任她跌跌撞撞又顺理成章地交织进来。天地浩大，她什么也不想，却跟这声音分外亲近。

 

王如瞳跟她已经相隔不过两个葡萄架的距离，有恩举着手机，屏幕上播着这个人生动的视频。她目光躲闪，却没有要收起的意思。

千指大人终于到了她眼前，看了一眼屏幕，笑：“去你琴房切磋一下？”

郑有恩心头如挪开千斤石。一个星期以来，她第一次这样释然真诚地微笑。

其实她早知道这人会猜到隔壁琴房的是自己，她只是需要一个肯定。她的琴声里有诉求，有要表达的愿望，她原来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有了答案。从第一天上提琴课时启蒙老师就对她说，你需要自己的风格，要不犹豫，要坚定，要坚持一条路走下去不能轻易改变。可这个人的首肯对她如此重要，重要到过往练成的一切都可以就地抛弃从头来过。她不再需要从前自我中心的风格，不再需要过去的傲慢与孤绝，因为这个人会带着她走，不停下又和谐自然。于是这个人就是她全新的坚定，无坚不摧又百转千回。

郑有恩揣起手机，拎着琴盒转头往方才来的方向：“走吧。”

她们终于有了彼此作为自己的盔甲，可以维护对方的倔犟和傲气。夕阳西下，葡萄架下映出斑驳成双的影子，宛若一支崭新的战歌。